第七十七卷 张献忠之乱
崇祯元年,延安饥,谷府民王嘉胤运作乱,延安人张献忠从之。献忠阴谋多智,贼中号八大王。其部最强,旁掠延安诸郡邑。
四年,张献忠率众二千人,就抚于三边总督洪承畴。
五年,献忠复叛,随贼首高迎祥、紫金梁等转寇山西诸郡县。
七年,群贼转寇河南,张献忠犯信阳、邓州,遁入应山。洪承畴率诸将逐贼于河南,献忠西奔商、雒,遁盩、鄠间,与延安贼李自成陷澄城,寇平凉、邠州。旋与群贼出潼关,寇嵩、汝。
八年正月,诸贼尽集宛、雒,张献忠东走,掠庐、凤、安庆。
二月,与老回回西走商州,复至秦州。
十一月,献忠与群贼自潼关出犯阌乡、灵宝,东行。庚申,总兵祖宽大破献忠于姑家庙。
十二月,献忠合诸贼围庐州,分道陷巢县、含山,遂陷和州。沿江下,犯江浦。
九年正月,张献忠合群贼围滁州,总理卢象升大败之,贼窜河南。
十年,群盗久扰河南无可掠,悉入楚,寇蕲、黄间。官军败献忠于黄冈,献忠复入江北,东掠至仪真,扬州告急。献忠寻西走入楚。
十一年正月,总兵左良玉、陈洪范大破贼于郧西,张献忠请降。初,献忠自良、涿噪而为盗,洪范捕获献忠,异其貌而释之。以是怀旧恩,乞降于洪范,请率所部杀贼自效。总理熊文灿承制抚之,献忠请置家口于郧西。文灿为请于朝,诏贷其罪,立功自赎。献忠乃率部曲数千,居白沙界山。献忠狡而多计,群盗每以为的。其降也,自言能制郧、襄、荆、承数百里内外无一贼。文灿每曲徇其请,益骄不奉法,屡檄从征不应。献忠又求襄阳一郡,以屯其军。文灿议饷二万人,献忠乞饷十万人,文灿迁延不能应。
十月,献忠声言寄家口于谷城,入据守之,分屯群盗于四郊。
十一月,罗汝才亦就抚,文灿安其众于房、竹间,与民错壤而处。遥与献忠为声援,夺民禾而食,不奉县官法,郧、楚、偏、沅诸抚咸以为忧。文灿刚而愎,又新有功而骄,皆不听。郧、襄人惴惴,恐祸至无日矣。
十二年五月,张献忠叛于谷城。初,贼首高迎祥既诛,李自成困川西,群盗失势,献忠连败,精锐俱尽,始乞抚以缓诛,初无降意。及据谷城,潜勾诸贼为犄角,遂复思叛去,举人王秉贞为之谋主。至是,遂杀谷城知县阮之钿以叛,罗汝才九营并起应之。献忠胁御史林鸣球上书,求封于襄阳,鸣球不从,遂杀之。
七月,熊文灿檄诸将进兵谷城,献忠焚谷城西走,与罗汝才合。左良玉追贼于房县西,贼设伏罗睺山,良玉兵度隘入伏中,贼四合围之。突围战,败绩,一军尽没,良玉失其符印,仅收残兵数百走回房县。事闻,文灿、良玉供革职,杀贼自赎。
九月,大学士杨嗣昌督师讨贼。
十月,至襄阳,逮熊文灿,论死。
十三年二月,平贼将军左良玉大破张献忠于太平县之玛瑙山,斩首万级。献忠精锐俱尽,止骁骑千余自随,遁走兴、归山中。寻自盐井窜兴、房界上。左良玉屯兴安、平利诸山,连营百里。诸军惮山险,围而不攻。贼伏深箐中,重贿山氓,市盐刍米酪,山中人安之,反为贼耳目,阴输兵情于贼。献忠得以休夏,收散亡,养夷伤。群盗往往归之,兵复振。时罗汝才、过天星七股贼尽入蜀。
六月,献忠自兴、房走白羊山,入巫山隘。闻川兵蹑之,益入深谷中,掩息旗鼓,转入而西,不知所往。都司曹进功率兵入山侦贼,不见一人而还。
七月,献忠既西,罗汝才屡为官军所败,势孤,率党走合于献忠,共谋渡川西。诸将贺人龙、李国奇、张应元、汪云凤、张奏凯等会师击之,应元、云凤营于夔之土地岭,待贺人龙兵,三檄不至。初,督师嗣昌以左良玉跋扈难制,而人龙屡破贼有功,请以人龙代良玉,佩将印。既而以良玉玛瑙山捷,度未可动,复奏留良玉,佩印如故,别加人龙总镇衔,须后命。人龙初闻大将之拜,踊跃动三军。既报寝,乃怏怏。良玉知其故意,亦恨。当献忠之遁伏兴、归也,千余残寇可尽,乃良玉以夺印怀惭,人龙复以归印觖望,遂逡巡不复深入,致献忠复炽,皆嗣昌失两帅之心,玩寇故也。人龙屯开县,每以饷乏为辞,顿兵不进。
癸亥,人龙兵噪而西归。
己巳,官军败绩于土地岭。时张应元、汪云凤所将楚兵五千,皆新募,未经行阵,待人龙兵久不至。献忠知官军无后继,悉锐来攻。应元、云凤简锐千人搏战,晨至日中未决。贼分兵绕后山而下,突入营中,守营新兵皆哗,贼乘之,前后合围。二将连兵死战,应元中流矢,奋击突围出。贼方渡巴雾河,应元驰赴河上燃炮,击杀一贼帅衣绯者,贼不得渡。云凤苦战久得脱,渴饮水斗余,卧血凝臆而卒,兵多溃亡。
九月,献忠、汝才陷大昌。
庚寅,屯夔城山背。贼行营辎重妇女甚众,而诸军多观望不前,但尾贼后。所至关隘,防兵多远遁,贼长驱直过。二贼合兵趋达州,谋西渡。
丙午,贼渡河,遂入巴西。督师嗣昌命监军万元吉监诸军西行,尾击贼。
十月壬戌,献忠、汝才陷剑州。
甲子,过剑阁,趋广元,直走阳平关。从间道别出百丈山,将入汉中。总兵赵光远守阳平甚严,贺人龙、李国奇复整兵而东。贼乃踰昭化走西川。
丙寅,川兵追贼于剑州,败绩,贼擒四将以去。官军转战于绵州,逐北至城下,贼渡绵河而西。
十一月庚辰,督师监军元吉大飨将士于保宁。以诸军进止不一,立大帅以统之。以总兵猛如虎为正总统,张应元为副总统。
癸未,发保宁,趋绵州,诸将分屯要害,元吉督诸军自间道趋射洪,扼蓬溪以待之。
癸卯,贼屯安岳,知大兵且至,宵遁走内江。
乙巳,猛如虎至安岳,选骁骑逐贼。元吉与应元屯于安岳城下,以遏贼归路。
十二月己酉,贼走泸州,贺人龙等以兵蹑之。
辛亥,贼陷泸州。泸州三隅皆陡绝临江,止立石站一路可北走。贼既走绝地,元吉谋以大兵自南捣其老营,伏兵旁塞险要,蹙贼北窜永州,逆而击之,可以尽歼也。
乙卯,元吉兵至立石站,贼营先移渡南溪,官军隔水追之不及。
癸亥,贼越成都,走汉州德阳,复至绵河。
十四年正月丁丑,献忠、汝才入巴州。
己卯,走达州。
甲申,贼渡违河而东,往新开焚毁驿道,人烟断绝者七百里。初,贼南窜,元吉欲从间道出梓潼,扼归路以待贼。嗣昌檄诸军蹑贼急追,不得距贼远,令他逸。诸将皆尽向泸州,贼折而东返,归路尽空,不可复遏。贺人龙顿兵广元不进。
己丑,猛如虎率诸将及贼于开县,日暮雨作,诸将咸以人马乏,请诘朝战。参将刘士杰曰:“自泸州逐贼,驰骛四旬。仅而及之,惟敌是求。今遇贼不战,纵敌失贼,谁执其咎乎?请为诸君先!”挥戈而进。如虎亦率亲兵从之。士杰奋勇前抟贼阵,连胜之。献忠凭高而望,见后军无继,左军皆前却不进,因以精锐绕谷中,出官军后,驰而下。左军先溃,士杰及游击郭开、如虎子猛先捷皆战死。前军已覆,如虎突战溃围出,马仗军符尽失。贼东走巫山、大昌。监军元吉赴开县收召残兵,祭阵亡诸将,哀动三军。嗣昌在云阳闻开县失利,始悔不用诸将扼归路之谋矣。初,贼之西渡违河也,嗣昌策其必入秦,令左良玉自兴、归趣汉中。及贼东走,嗣昌复檄良玉自夷、夔进剿。使者惮行,中道返命,曰:“平贼已入汉中矣。”既虑其言不售也,更使人绐良玉曰:“贼向汉中矣。”良玉不至,嗣昌之使十九返,良玉曰:“向依督师令,玛瑙山安得功乎?”遂撤兴、房兵趋汉中。贼下夔门,无一人拦截者。贼既度巫山,昼夜疾走兴、房山中。
二月,献忠、汝才走当阳,郧抚袁继咸悉兵扼贼于房、竹。贼走宣城,侦襄阳无备,简二十骑持符,伪为官兵。己酉夜,至城下,守者验符信启关。贼既入,即挥刀大呼杀门者,城中先伏贼百余俱起应之,纵火,光烛天。贼大队疾驰至,城中大乱,门洞开。庚戌昧爽,贼尽入城。知府王承曾突围走,兵备副使张克俭、推官郦曰广死之。贼焚襄王府,执襄王。献忠据坐王宫,坐王堂下,劝之以卮酒,曰:“吾欲断杨嗣昌头,而嗣昌远在蜀,今当借王头,使嗣昌以陷藩伏法。王其努力,尽此一杯酒!”因缚王杀之,投尸火中。福清王常澄逃免,潜遣人索王尸,已烬,仅拾颅骨数寸以归。贼杀宫眷,并贵阳王常法,尽掠宫女,发银十五万以赈饥民。襄阳守兵数千,军资器械山积,尽为贼有。初,左良玉屡破贼,掠其辎重,尽蓄之许州,为献忠袭取。良玉在郧,厝家口赀蓄于襄阳,至是复尽为献忠有。良玉闻之,同郧抚袁继咸发兵驰援,已不及。
癸丑,贼渡江破樊城。己未,陷当阳、郏县。
乙丑,陷光州、新野。
三月丙子,督师大学士杨嗣昌自缢于军。时李自成已陷河南,福王遇害。嗣昌以连失二郡,丧两亲藩,度不免,遂自尽。监军元吉部署行营,命猛如虎驻蕲、黄,防献忠东逞。上以襄阳失陷,左良玉违制避贼,削职戴罪平贼。逮郧抚袁继咸入京。
四月,献忠焚掠襄阳既空,闻左兵渐逼,以兵三万犯应山,知县章日辉击却之。北至随州,掠汝宁县。难民逸归,见献忠面带刀瘢二,箭创一,方令群盗备干糒为半月粮,往攻固始,陷光州,渐逼麻城。
革、左诸贼在皖、桐,闻献忠东来,自潜、太至麻城勾合之。将谋渡江,巡抚宋一鹤擒贼谍,焚其舟。
庚午,献忠、汝才合兵陷随州,知州徐世淳死之,合户被杀,吏民屠僇不遗,血流成沟浍。
六月,左良玉败献忠于南阳之西山。献忠西走,与汝才合兵攻南阳,昼夜穴城,知府颜日愉力拒之。贼去,陷信阳,获左兵旗帜,令群盗袭以入泌阳,陷之。
癸亥,走随州。
七月丁丑,献忠围郧阳,郧兵御之多杀伤。
己卯,献忠宵遁。总兵黄得功戏下兵叛,西走投献忠。献忠陷郧西。罗汝才忤于献忠,北走合自成,左良玉败之于邓州,再败之于浙川。
辛卯,郧兵与献忠战,败绩。献忠以所擒郧兵人断一手,纵归以辱官军。督师丁启睿与左良玉俱屯南阳,顿兵不进。献忠既拔郧西,马骡器甲,抢获甚盛。群盗蚁附之,众至数十万。献忠屡胜而骄。
八月,东掠信阳。左良玉营多降将,家在郧、襄,多被献忠杀掠,人思致死于贼。良玉乃自南阳引兵逆击献忠于信阳,斩其首将 沙贼,大破之,夺其马万余,降众数万。献忠负重创,易服夜遁,窜入山中。良玉军声大振,降附日众,遣诸将分道穷搜献忠。
戊午,献忠收余众数千,反走向郧阳,骤遇官军,不战而溃,弃马骡二千。尚有众二千,趋南阳,负创不能驰,保其妇竖,日行三十里,部曲日逃十六七,仅随数百人。
辛未,良玉自郧北发,献忠已过南阳,追之不及。监军御史汪承诏劾将士观望纵贼。罗汝才既北合李自成,自成踞河、雒,有众五十万。献忠众散且尽。
九月,因汝才以奔自成。初,献忠与自成并起延西,以狡诈相雄长。自陷襄阳,嗣昌缢死,自以威名远出自成右。及败来归,仅从数百骑。自成方强,欲屈之,献忠不为下。自成怒,欲杀之。汝才知之,阴选良马五百骑资献忠,令他徙。献忠乃尽夜东驰,与回、革诸贼合,入霍山,扼险拒守。督师启浚以兵赴商城,旋北行讨李贼,献忠得逸山中。
十月,张献忠合六营贼,复出攻舒城。
十五年二月乙卯,张献忠陷亳州。亳州官吏先已弃城走,贼按兵入城。
三月,献忠合回、革诸贼,复攻舒城。
四月壬寅,舒城陷。时舒城无令,参将孔庭训以兵千人,同编修胡守恒率民共守七阅月,廷训降于贼,勾贼攻城。守恒倡舒人死守,贼以洞车穴城,穿者数处,守恒督军民补塞之。贼射书胁降,守恒燔其书于城上。越三日城陷,贼执守恒,刃其腹,被数十创以死。献忠屯舒城,改曰得胜州。令降将孔廷训攻霍山。河南贼袁时中以兵会献忠。
乙巳,献忠合诸贼陷六安。
五月甲戌,张献忠袭破庐州。先是,献忠遣英、霍游民阳为贸易者,潜入庐州城。适督学御史以较士至郡,献忠遣贼数百,负书卷,衣青衿,杂诸生应试者,旅寓城中。甲戌夜漏三下,献忠卷甲疾驰入郡,城中贼纵火应之。城陷,学使者及备兵副使蔡如蘅俱走,知府郑履祥死之。庐州城池高深,贼屡攻不能克,至是,一夕而陷。献忠敛兵退屯巢湖,略含山、巢县。
六月辛亥,献忠袭陷庐江,焚僇一空,还兵舒城。
八月辛丑,献忠分三军:一军上六安,一军趋庐州,一军往庐江三河。掠双桥巨舟二百艘。复大治舟舰于巢湖习水师,因大会群贼,合水陆五十六营,集于皖口。
壬子,献忠复陷六安,将州民尽断一臂,男左女右。总兵黄得功、刘良佐兵救六安,营于夹山岭,再战败绩,得功归定远。献忠再陷六安,挫得功、良佐兵,谋渡江入南京,遂僭号改元,刻伪宝,选自宫男子,伪署总兵以下官。
九月,黄得功复以大兵逐之。
己卯,贼悉走潜山,命贼将一堵墙为殿。营于山上,步骑九十哨,分营为四,前阻大沟,后枕山险,为持久计。得功、良佐卷甲疾趋,夜半缘山后噪而升。贼惊起失措,且前阻大沟,不能成列。官军奋击,贼踰崖跳涧四溃。追奔六十里,斩首万余。献忠溃围走,一堵墙伏林中,焚杀之。填尸溢溪壑,臭达百里。夺马骡数万,贼腹心谋士妇竖俱尽。
十月丙午,刘良佐再破献忠于安庆,夺马骡五千,救回难民万余。献忠引兵西走蕲水。
十一月,献忠西入楚。刘良佐旋师淮安,黄得功旋师定远。
十二月,献忠复东去,陷桐城,屠之。初,献忠西遁,诸军俱剿袁时中于颍,故献忠乘虚突出。
丙戌,陷无为州,遂陷黄梅。
壬辰,陷太湖。
十六年正月辛酉,张献忠以二百人夜袭,陷蕲州。明日,令荐绅、孝廉、文学各冠带自东门入,西门出,尽斩之,遂屠蕲州。留妇女毁城,稍不力,即被杀。执守道仁和许文岐。献忠曾贩杭州,识文岐,颇礼之。文岐阴谋图贼,乃被杀。时楚兵尽随良玉东下蕲、黄一带,惟土兵三百人守蕲水,献忠乘虚充斥。
三月丁酉,陷蕲水,屠之。甲寅,左良玉引兵自池口西上,屯安庆。
丙辰,献忠自蕲水疾驰至黄州,乘大雾攻城。黎明,城陷。执副使樊维城,欲降之,骂贼不屈。贼刺之,洞胸死。献忠据府自称西王。麻城诸生周文江倡乱,迎降献忠。献忠大喜,伪授文江知州。贼寻陷罗田。
五月,总兵方国安率兵七千扼蕲州,献忠西向武昌。武昌武备积弛,闯、献交窥江、汉,时议募兵守城,而库藏空绌。楚王有积金百万,三司长史贷金数十万以赡军,王不应。大学士贺逢圣家居,倡义捐赀募兵,佥谓宜募土著。适承天、德安溃兵俱下,楚王尽募之为军锋,以长史徐学颜领之,号“楚府兵”。
献忠沿江而上,悉师破汉阳,临江欲渡,武昌大震,议撤江上兵婴城守。参将崔文荣曰:“守城不如守江,守江不如守汉。磨盘、煤炭诸洲,浅不过马腹,纵之飞渡,而婴城坐困,非策也。”议者不从,贼果从煤炭洲而渡,直逼城下。文荣御之,小有斩获。贼攻武胜门,文荣率诸军拒之,多杀伤。壬戌,楚府新募兵为贼内应,开门迎贼。文荣跃马持矛大呼,杀贼三人。贼攒矛刺之,洞腋死。大学士贺逢圣与文荣俱守武胜门,城陷归家,衣冠北向再拜,以巨舟载其家出墩子湖。至中流凿舟,全家溺者十二人。逢圣尸沉百七十日不坏,十一月壬子始出葬。长史徐学颜与贼格斗,断左臂,右手持刀不仆,贼支解之。楚宗多从贼者。贼执楚王,尽取宫中积金百余万,辇载数百车不尽,楚人以是咸憾王之愚也。贼以箯兴笼王,沉之西湖。屠僇士民数万,投尸于江。尚余数万人,纵之出城,以铁骑围而蹙之江中。浮尸蔽江而下,武昌鱼几不可食。其遗民数百,多刖断手足,凿毁目鼻,无一全角者。
献忠遂据楚王府,僭称武昌曰京城。伪设六部、五府,铸西王之宝。开科取士,殿试取三十人为进士,授郡县官。初,李自成兵临汉阳不克,闻献忠取之,自成怒,榜示远近,曰:“有能擒献忠以献者,赏千金。”及闻取武昌,复遣人贺之曰:“老回回已降,曹、革、左皆被杀,行将及汝矣。”献忠得书而惧,多赍金宝,报使于自成。自成留其使,献忠恨之。
六月丙戌,谕平贼将军左良玉专剿张献忠,毋老师糜饷。
七月辛亥,方国安合左营副将徐懋德、马士秀等步骑二万从蕲州而上,夜击贼于大冶,斩首千级。前锋既胜,左镇诸军并进。献忠闻之,戊午,以四贼帅守武昌,为浮桥于金口,悉众西渡,屯舟师于湖中,谋向岳。
八月壬戌,方国安等进兵黄州,斩伪知府。
癸亥,诸将进次阳逻堡,距武昌三舍。监纪知县吴敏师联络蕲、黄四十八寨义勇数万人与师会。总兵常安国以舟师先进,转战金沙州,夺贼舟百艘。贼骑反走,焚城下诸舟,婴城自保。安国等退屯汉口。
丙寅,诸军齐压武昌而军,贼出战,大败退入。官军逐之,遂入城。贼开门西走,诸将纵兵屠僇万计,遂复汉阳并诸属县。张献忠陷咸宁、蒲圻,距岳州二百里。沅抚李干德、总兵孔希贵以兵二万守城陵矶,尽移岳州居民他避,令军士诈为居民开门迎贼。贼入城,伏发,贼尽歼。留四贼,贼割一耳,贯箭纵回以辱贼。献忠怒,益兵进攻。干德虚立营垒道傍,林中植旗帜,伏大炮,积薪其上。贼以火攻之,延烧积薪,炮大发,杀贼数百。贼益怒,水陆并进。干德饰战舰中流向贼营,度矢石可及,即止不进,贼连弩射良久。干德度贼矢炮且尽,水陆奋击,大败之,三战三捷。献忠乃悉众二十万围岳州,百道俱攻。力屈城陷,干德希贵俱走长沙。
戊辰,贼前锋至湘阴,湘阴民俱空城走。献忠分军为二:一军下长沙,一军上荆州。献忠欲北渡,卜于洞庭湖神,不吉;三卜,神终不许。
庚辰,献忠敛舟湘潭数千艘将北渡,忽大风起,覆舟百余,溺死数千人。因复还岳州,尽杀所掠妇女,投尸江中。焚其舟,火延四十里,江水夜明如昼。遂陆行向长沙,甲申至城下,长沙人民先已走,李干德奉吉王、惠王走衡州。
丙戌,长沙陷,总兵尹先民、何一德降贼,巡抚王聚奎单骑走江夏,推官蔡道宪死之。先是,武昌陷,聚奎南奔长沙,道宪请还屯岳州,谓岳与长沙唇齿也,并力守岳,则长沙可保,而衡、永无虞。聚奎屯岳数日,仍南徙,驱万人入长沙。所过如洗,惨甚于贼。寻遁入湘潭。及贼至城下,呼推官曰:“吾军中皆知尔名,可速降,毋自苦也。”道宪挽强弩射之。献忠怒,攻三日夜而城陷。执道宪,百计诱降,不屈,磔之。健卒林国俊等九人追侍道宪不去。贼劝道宪降时,国俊曰:“如吾主可降亦去矣,不至今日。”贼云:“尔主不降,尔亦不得生。”国俊曰:“若我辈愿生亦去矣,不至今日。”贼并杀之。内四卒奋然曰:“愿且延旦夕,葬主骸而后受刃。”贼义而许之。于是四卒解衣裹骸,葬之南郭,毕,四卒自经死。
献忠既陷长沙,设立伪官,大书伪榜,驰檄远近。降贼将先民、一德愿效前驱,进取江西。献忠悦,伪封世袭伯。
庚寅,贼袭陷衡州,桂王及吉、惠二王走永州。
九月,献忠拆桂王府殿材至长沙,构造宫殿。遣兵南追三王,至永州,巡按湖南御史刘熙祚督水师御之,遣兵护三王南行入广西,而自入永州死守。奸人内应,开门迎贼,熙祚被贼执。贼欲胁降之,不屈,囚之永阳驿中。闭目绝食,题绝命词于壁。贼再三谕降之,临以白刃。熙祚大骂不已,遂遇害。于是全楚皆陷。
戊戌,官军入岳州。初,献忠陷岳州,置伪官守之,悉率群贼南略地。官军进复之,伪官俱伏诛。献忠屯衡州,复分军为三:一军往永州,一军入广西全州,一军犯江西袁州。献忠陷长沙,开科取士。
丙辰,贼前锋至袁州,献忠至萍乡,知县弃城走。萍乡士民牛酒远迎贼,路相属。
戊子,贼陷萍乡,尽焚公廨屋庐,空其城。献忠归长沙,分兵徇佼县、分宜。
十月甲子,贼陷万载,于是瑞安、临江、新喻、分宜之人俱空。献忠遣别将趋连州,南赣兵备副使王孙兰驻韶州,兵不满百,闻之,遽自经。知府踰城遁,韶民尽逃。袁州迎降于贼,贼陷袁州。左良玉以副总兵吴学礼援袁州,次于分宜。
甲戌,进围袁州,伪将丘仰寰拒守。都司高山奋身先登,斩贼二千四百,夺马六百,擒斩丘仰寰,遂复袁州。时江西袁州、吉安、临江人民多徙山谷,官兵淫杀献俘,三郡民所在屯结,以拒官军。江西巡抚郭都贤檄撤兵回九江,招土著,戍三郡。官兵既撤,贼自长沙突至吉安。
丁丑,备兵副使岳虞峦方阅军于郊,俄报贼至,皆溃,虞峦走。
戊寅,吉安陷,诸县同日而陷。贼设伪官,改吉安为亲安府,庐陵为顺民县。贼将张其在发伪檄驰下袁州,兵民皆倾城先窜,贼复入袁州。献忠在长沙增兵为九营,四营皆老卒,五营皆新附。左良玉令马进忠诸将驰兵赴袁州,马士秀以步兵上临湘、岳州,令惠登相规复襄阳,刘洪起规复南阳。
乙酉,献忠遣贼将马赐下临湘,取米及釜。方国安遣兵进扼于蒲圻。
十一月壬辰,江督吕大器兵复吉安。
癸巳,献忠遣四贼将下岳州,沿江设伏,藏轻舟于汊港,以巨舰载辎重顺流下。副将王世泰、杨文富以兵三千邀击之。贼逆流阳走,以诱官军。官军争利溯流上,尽夺其资入舰,舟重不能速行。贼轻舟四出围之,夹岸贼兵邀击官军,杀溺无算。方国安等诸将合兵救之,仅夺回文富、世泰,丧师二千、舟二百艘。岳州军民空城走,贼疾趋,复陷之。
壬寅,诏承天太监何志孔劳良玉军,以恢楚有功,加良玉少师,荫一子,吏士各升秩,大赉各军。诏良玉移镇武昌。良玉令马士秀趋长沙,捣贼后;令马进忠等趋袁、吉,迎击其前。
甲寅,马士秀等复临湘,贼奔岳州。诸将追至岳州,贼将混天龙步骑数千拒南岸,以轻舟数十顺流下邀官军。士秀三分其军,以殿后者交射南岸贼,乘风直上,绕贼舟后反击之。贼大败,尽夺其舟。南岸贼疾入城,士秀麾诸军登岸,四面乘城,鳞次入,贼突门复走长沙,斩首四千余级,遂复岳州。
乙卯,马进忠等进兵分宜,贼尽窜袁州。
丙辰,进趋袁州,贼开门西走,诸军逐之三十里,复袁州,尽诛诸伪官,斩首三千级,夺贼马五百、弓矢数万。
十二月,张献忠遣兵陷建昌,又陷抚州、南丰。献忠遣人通好于老回回。时老回回为李自成据荆州,献忠与修旧好合兵。李自成既入关,献忠益横荆、岳间。
丁亥,献忠前锋艾四转战至蒲圻,马进忠御之,再战败绩。
十七年正月,张献忠自岳阳渡江,虚设伪官于江南,大队俱往江北。遂弃长沙,造浮桥于三江口,以一军过荆州,尽弃舟楫,步骑数十万入夔州。
二月,方国安、马进忠复长沙,左良玉遣兵追贼于沙阳。
六月,张献忠陷涪州、泸州,蜀王告急,请济师于南都。左良玉兵屯德安。献忠顺流陷佛图关,遂围重庆。悉力拒守,四日而陷,瑞王阖宫被难,旧抚陈士奇死之。贼屠重庆,取丁壮万余刳耳鼻,断一手,驱徇各州县,兵至不下,以此为令。但能杀王府官吏,封府库以待,则秋毫无犯。由是,所至官民自乱,无不破竹下者。
八月,张献忠进陷成都,蜀王阖宫被难,巡抚龙文光暨道府各官皆死之。献忠大索全蜀绅士至成都,皆杀之。既而悬榜试士,诸生远近争赴。献忠以兵围之,击杀数千人,咸挟笔握策以死,蜀中士类俱尽。复大杀蜀民,全蜀数千里萧条绝无人迹。时中原多故,诸将无暇西顾,献忠遂奄有两川。李自成败,益发兵攻汉中,陷之,献忠逡巡自守不敢出。未几,献忠以病死于蜀中。
谷应泰曰:
昔者《周书》越人闵不畏死,三辅纵横,持斧而出。以至郑苦萑苻之警,楚定《仆区》之法,草窃奸宄,自古患之矣。然未有自秦寇晋、豫,由豫入楚、蜀,转掠江右,旋犯粤西,二十余年之间,取肝益膳,流血成渠,里落萧条,宗社颠覆,若张献忠之甚者也。
考献忠与李自成因饥煽乱,并起延安。孙恩甫叛,卢循即兴;仙芝既起,黄巢来附。同恶相济,若连矢然。天祸人国,以有此孽耳。其时掩捕渠魁,赈恤余党,用张京兆之鸣鼓,兼汲长孺之发粟,平定安集,一长吏事也。奈何燎原莫扑,滋蔓难图,啸聚为群,旁抄郡邑。扬大作而湖、湘悉陷,黄巾起而山左不平。使天子有西顾之忧,苍生有喋血之患者,揆厥乱源,谁执其咎哉!
然而献忠无他技巧,止以阴谋多智,暴豪嗜杀,可乘之敝,正自不少耳。方夫贼师屡挫,其弱可擒;贼气方张,其骄可掩;贼党内携,其衅可间也。假令良玉太平之捷,精锐俱尽,得功潜山之捷。尸填沟壑,便当乘胜追奔,不令逸去,即子仪克新店而收东京,怀仙克河阳而灭朝义。故曰其弱可擒也。又若襄阳初陷,献忠横恣,六安再下,献忠改元。若能转败为功,出彼不意,即元济气盛而李愬夜袭淮、蔡,颍川甫陷而长源规取范阳。故曰其骄可掩也。又若南阳之败,自成蓄谋以图,汉阳之取,自成悬金以购。若能用谍出奇,两虎自斗,即吕布交疏于袁术,庆绪授首于思明。故曰其衅可间也。乃诸臣计不出此。而天与不取,地险坐失。远弃汉州,近防江夏,才屯石站,已渡南溪。以至万元吉才同崔浩,不竟其用;李干德、孔希贵智埒淮阴,势绌而走;贺逢圣、蔡道宪忠比睢阳,力尽而死。比至岁月迁延,四分五裂,师老财匮,而天下之大势去矣。
然予以元和讨贼,全倚裴度;建兴恢复,独任武侯。而杨嗣昌者,白面书生,不娴将略。寇氛剽锐,即非郗昙之移疾;大藩蹂躏,便同孟昶之仰药。虽复引义自裁,亦云无媿,而应元、士杰,尚昧发踪;如虎、人龙,终乖驾驭。譬之次律陈涛之败,中军石头之衄,为法受恶,亦所不得辞也。
论者又以献犹据蜀,闯则犯阙,按法行诛,薄乎减等。而不知献乱以来,材赋绌于吴、楚,士马毙于荆、襄,民命涂于中野。夫是以瓦解土崩,一蹷而坏。譬犹人之死也,献絷其手,而后闯刺其心;献揕其胸,而后闯扼其吭。则献之与闯,厥罪惟均也。穷奇、梼杌,又可以九品差次乎哉!